當天夜裡,琴島第一場雪落下來。
細密雪粒鋪在紅色屋頂,落在翠色雪松,在曲折崎嶇的波螺油子上灑下一層糖霜。
無人知曉的浮峰角落,瘦骨嶙峋的三花貓正嗚咽著徘徊,四處聞嗅翻找,身子一閃,消失在廢棄的小屋之後。
眾人相聚歡慶的時候,新年的喜悅遺忘了安合里這條老街。
於老街而言,朝陽不是新生,不過是另一個辛苦謀生的清晨。
一棟棟低矮的土樓此刻靜寂無聲,疲憊的居民們暫時忘記了白菜土豆、魷魚黃花、發麵和餡、油條餡餅等活計,在酣眠之中收穫了短暫的平靜。
可是601戶的吳細妹睡不著。
白天哭了太多次,眼眶紅腫,眼球酸澀漲得厲害。
然而只要她一合眼,眼前就是曹小軍倒在血泊里的樣子。
如此驚醒幾次,她徹底不敢睡了,瞪著天花板發愣,任憑太陽穴的肌肉擰著彎的疼。
腳底的暖水袋早就冷了,棉被鐵板似的壓得胸口發悶。
吳細妹翻了個身,床板咯吱作響,她瞬間停下動作,支棱起耳朵細聽。
帘子另一側傳來兒子的呼吸聲,略帶鼻音,沉重遲緩,她這才緩慢僵硬地重新躺下。
床頭柜上的鬧鐘滴答走著,四點零二分,怕是還得生挨幾個小時才能等到天亮。
她右手枕在耳下側身躺著,看橙色街燈映在窗帘上,形成一束束光暈。
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,吃沒吃上一碗熱飯,天下雪了,不知衣服夠不夠保暖。
忽然間,她無聲且迅速地半撐起身體,瞪大眼睛,目光鎖住走廊的方向。
咔嚓。
細微的聲響即便在深夜也微不可聞。
可她知道自己沒有聽錯,確實有人在撥弄門鎖。
備用鑰匙就壓在地墊下面,小軍出事以後還沒來得及收回來。
想到這裡,吳細妹不顧自己只穿著內衣,兩三步就奔下了床,衝過去反鎖屋門,瘦削的肩膀抵住門板。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失去控制,牙齒打顫,膝蓋哆嗦個不停。
咔嚓咔嚓,扭鑰匙的聲響還在繼續。
幾下試探之後,門外終於陷入靜寂。
聲控燈沒有亮,從貓眼望去,逼仄的走廊一片漆黑。
幾秒鐘後,黑暗中響起了敲門聲。
「誰?」
「開門,我。」
是那個令她牽腸掛肚的聲音。
她手忙腳亂地打開門鎖,將男人一把拽進屋裡。兩條細胳膊四處摸索,確認眼前人平安無事後才緊緊箍住,在黑暗中啜泣起來。
男人弓著瘦削的脊背,輕輕拂著她睡得有些毛糙的額發。
兩人的身體都在不住地顫抖。
這個熟悉的男人如今沾染了陌生氣息,那是血液,泥土和松枝的味道。他身上裹挾的冰冷空氣讓她清醒了過來,她將他拉進廁所隔間,擦洗起他臉上沾染的血跡。
「不要命了,現在警察到處找你,怎麼還敢來?」
「出了點意外,」毛巾扯痛了男人左臉的傷口,「別擔心,我能應付過去,就是最近沒法見面了。」
「衣服脫了,」吳細妹熟練地扒下男人身上的臟衣服,「這幾天變天了,你穿厚點,這不比家鄉,冬天冷得很呢。」
男人點點頭,點上煙深吸一口,半晌才訥訥開口。
「沒多說吧?」
「沒,都是按你囑咐我的。」
「警察信了?」
吳細妹搓毛巾的動作慢了下來。
「我也不知道,我不敢看他們。」
狹小的衛生間陷入死寂,熱氣蒙住鏡子。
吳細妹抬起頭,卻發現再也看不清男人的臉,她重新低下頭去,看水龍頭上的銹,看手裡漸漸消失的肥皂沫,看水珠一滴一滴地緩慢下墜,最終碎在紅色塑料盆里。
「警察太快了,比我預料得要快,」他在洗手盆上摁熄煙頭,將煙蒂小心裝進口袋,「我今晚差一點就跑不脫了。」
「因為樓下的水管子堵了,我怕瞞不過去,也就順勢提前說了。」
又是沉默。
吳細妹突然低聲哭起來,「我很害怕,警察那麼聰明,咱的計劃不一定能行——」
「噓,別吵醒天保。」
「非得這樣么?」她掙開他的手,「我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?我們本來就是一對,咱可以去其他地方堂堂正正地活。」
「非這樣不可,你知道的,我們逃不掉的,不是他,就是你我,事到如今,必須得死一個。」
「我一直做噩夢,怕警察抓你,怕他們看透我撒謊,我還經常夢見他又回來了——」
「他不會再回來了,我親手了結的他,我保證,他不會回來的,就是索命,也是來找我。」
他把她擁在懷裡,摩挲她的背,直到抽噎一點點停止。
「還記得咱倆是怎麼一步步過來的么?那麼難咱都撐過來了,會好的,我保證都會好的。等這案子風頭過了,咱就離開這,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,堂堂正正地活。」
她腦袋抵在他前胸,手指死死摳住他背上的皮肉。
「聽我說,」他捧著她的臉,「要是警察真抓住我了,就都推到我身上。」
「我不!」
「就當是為了天保,」他的淚滴在她臉上,「孩子不能沒有媽。」
「我——」
廁所門外兀自響起敲門聲。
她瞪大眼睛望向男人,男人緊貼在門後,比了個噓。
敲門聲越來越響。
「阿媽,我要撒尿。」
兒子的聲音在外面響起。
「你等會,」吳細妹強壓下哽咽,「我在用。」
「我憋不住了,快點你快點。」
「你去困,困著就不憋了。」
「阿媽,你哭了嗎?」曹天保在外面晃著門,「你是躲在裡面哭嗎?」
「困你覺,」她吸了吸鼻子,「別管別的。」
停了一會,又響起敲門聲,只是這次更加輕柔。
「阿媽,阿爸沒了,你還有我。」
他的聲音尚未脫離稚氣。
「我以後好好治病,再也不偷偷藏葯了,我保證,不像阿爸一樣消失。」
她不敢抬眼看身邊的男人,只覺得眼前的世界跟著眼淚一起搖搖欲墜,砸到地上碎成了粉末。
曹天保重新睡沉後,他躡手躡腳地離開。
東方呈現灰白色,再過半小時,天就亮了。
他帶著吳細妹準備的錢和食物,快步溜下樓梯,眼看著就能拐出大院,一聲自行車的急剎後,跟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。
李清福夜班輸了一宿的牌,原本就憋著一肚子邪火,他從地上爬起來一把薅住對面人的衣領,卻隔著風雪看清了那人臉上的疤。
「欸?你?」
來不及說完,黑影一閃,李清福失去重心,後腦勺重重撞在地面。
男人翻身騎上去,攥住他的頭髮,一下一下撞擊凝著薄冰的石頭路。直到身下的人不再掙扎,直到李清福再也沒機會說出後半句話。
死人是不會告密的。
他喘著粗氣爬起來,撣撣膝上的冰末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破曉時分。
雪仍在下。
一片一片,層層疊疊,落在院子中間李清福逐漸僵硬的軀幹上,落在他腦後泛著熱氣的赤血上,落在他不再眨動的睫毛與瞳仁。
血與雪的邊緣,漸漸結成一層冰。
在同一個雪夜,浮峰山那隻餓瘋了的野貓終於在柿子樹下發現了奇蹟。
那是一個在雪夜**著身子的男人,扭曲的四肢蜷縮在狹小的木箱之中。
雪花填平了他凹陷的腦袋,失神的眼睛蒙著一層灰,沖向光禿禿的柿子樹。
三花貓轉了兩個圈後,試探性地撲咬,男人沒有任何反抗,坦然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。
它終於按捺不住,舔舐著乾涸的血跡,細小尖牙插進他的眼眶,貪婪地撕咬,吞咽,發出嗚嚕嗚嚕饜足的聲音。
山風呼嘯,它已不再害怕,它知道自己又能活過這個冬天。
是的,一個死了,另一個就能活了。